我遇到了一個人，他叫做悖行，是我們班上的新同學，就坐在我的旁邊，穿著破舊的衣服，不怎麼合身，但他卻非常的珍惜，不想在上面弄出任何的皺褶。

      他的名字真的很難聽，光是名字就是在侮辱一個人的人格，我跟他說完我的想法之後他卻笑得很開心，他將這當成一個笑話在聽，我看著他的笑看得很難過。

      他是我們班上的同學，所有人都欺負我們，我跟大家都不熟，所以不會有人告訴我他們為什麼欺負他，但是原因不外乎幾個，他的家世背景或者是他的父母親，但他卻這麼不在意，我看的出來他是真的不在意，因為他的表情就像母親喪禮上的時候的我的表情。

      我還是知道為什麼了，果然是老掉牙的情節。那天，我去找他玩的時候他非常的開心，小心翼翼地從床底下拿出餅乾來招待我，我不想告訴他這種已經受潮的餅乾在我家是給狗的點心，他一邊笑著一邊跟我分享，從學校到家裡，他跟我說了好多好多，讓我都忘了我是來他家避難的，家裡正在一片騷動中，因為一個叫做泣燈的女孩強勢出現在我的生命裡，而且我又沒辦法達成爺爺給的任務，在被叫去冰冷的井中，罰跪在冰冷的水裡前，我就這樣逃了出來。

      上了馬車後的我也不知道要去哪，最後我只能來這裡，我認識的人除的家人以外就只有悖行對我比較好。當我登門拜訪的時候，門房聽到我是來找悖行的時候門房很驚訝，他們也為我的身分覺得驚訝，我則是沒什麼感覺，為我的身分驚訝的人遠遠比不上為我的天賦與我的身分間的不對比驚訝的人多。

      見到悖行的時候我也很驚訝，他住在下等人的房間裡，裡面沒有任何的取暖的設備，就連床鋪也是薄薄的一件被單，我敢發誓裡面一點棉絮也沒有，就只是條布，但悖行很珍惜它，小心翼翼的摺疊起來之後放在椅子上，然後請我坐在椅子上，自己則是坐在床板，床板發出了哀鳴聲。

      那是我第一次了解我的同學，雖然我們在學校裡也是朋友，但絕對沒有現在了解的多，他跟我說他的身分，他怎麼活下去的，甚至跟我請教功課，我從小到大只有被罵笨的時候，沒人想要請教我，我只能斷斷續續的教著，連說的是對是錯都不知道，但他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我覺得他很厲害。雖然他很晚才開始學，可是他學得比我好的多，而且也很快，雖然學得比我好的到處都有，可是他真的很不一樣，我跟他說我覺得他會更好，他笑咪咪的點頭，嘴角得意的翹了起來，那樣子的他真的很英俊，讓我想到家裡的那個小女孩，他們一樣驕傲。

      她叫做泣燈，悲泣之燈。來自一個叫做索徳的城市，她們家是罪民，就是那種受罰不能進入教堂的人，我不知道是他的爸爸還是媽媽害的，可是不能去教堂真的很慘，不能被人祝福，也不能參加禮拜，他們算是不存在的人，因為連神都不想見到他們，也不屑審判他們的罪。

     這種人常常被人故意欺負跟唾棄，因為我看過這樣的小孩，他被人故意丟到結冰的河裡去，然後再也沒有出現過，我知道我不可能在墳墓裡看到他的名字，因為他們連舉行葬禮的資格都沒有。

      泣燈被人從這樣的家族帶走，變成一個小貴族家的養女，聽說是童養媳，不過應該是看在她有很好很好的魔法天賦的份上才這樣說，實際上就是個高級點的女僕，養來長大後跟在貴族身邊的高級保鏢，也不可能成為妻子，頂多就是個暖床的情婦。

      聽說，她的母親是一個逃走的女僕，不過等到泣燈來我們家的時候，我們再派人去那個村子，那女人已經被她丈夫賣掉，而她的丈夫勾結墮落的魔女，已經被教會派人殺掉了，她家裡已經沒有別人了。

      別人都跟我說她是被爺爺撿回來的，我想應該是硬搶來的吧，那個小貴族連姓氏我都沒聽過，哪來的本錢跟我們家裡爭？

     她來我們家應該也是當儲備高級保鏢，再長大一點就是儲備情婦，我會這樣覺得是因為她如果不是高級保鑣的話，早就被丟到地下室去跟其他孤兒作伴了，所以我該習慣有她在身邊。

     可是我討厭她，因為我懷疑她不是人，她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瘦的要命，連話都不會說，明明不是啞巴卻一直不說話，老拿眼珠子盯著人瞧，她是在看哪個比較好吃嗎？

      那天我故意留到很晚很晚，晚到就住在悖行家，我故意不去客房，就在他的房間裡睡，我知道這樣子過去之後他就會有條被子，暖暖的，熱呼呼的被子，我們兩個一起吃著受潮的餅乾，雖然我不知道上面有沒有黴菌，也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拉肚子，我想，我幫他討到了一條被子，應該可以安心的吃他的餅乾。

      我跟他說了妹妹的事情，他叫我別擔心，跟我說妹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話比較好而已，她怕說錯話會被罵，她會那麼瘦是因為她很餓，很久沒吃飽了，可是我還是不喜歡身邊有人一直跟著，我們家裡的人都很奇怪，妹妹在這裡住久了一定也會變奇怪的，我不喜歡妹妹變奇怪，她現在已經夠奇怪了。

                                            10歲第一次在悖行家過夜

      我知道，我總有一天一定會死在這棟屋子裡。

      母親從我懂事開始就心事重重，在人前完美的她其實每天都心事重重，隨時都在擔心受怕。

      她怕死。尤其怕被在這棟屋子裡的某人殺死，那個人是誰我不知道，但從我懂事以來，她就這樣告訴我，我總有一天也會死在這裡，所以當哪天她死的時候，請不要為她傷心，她身為害我也要死在這棟屋子裡的人，不值得我替她傷心。

      我不懂她為什麼這樣說，但是我會聽從她的話，照著她所說的做，直到我死在這棟屋子的那天到來，就算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會死在從小長大的家裡，但我不擔心，這沒有那麼值得令我驚訝，因為我從來都不是這個家裡的必需品，只是一個浪費糧食的擺設罷了。

      每個家裡都有那種不是很厲害的人，甚至有可能會讓家裡的人覺得蒙羞，而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這個全家都是魔法師的家族中，我卻一點魔力也沒有，就連我那號稱家族裡的恥辱的父親也擁有魔力，而我卻什麼也沒有，不是能力極差，而是毫無魔力。

      德里家族是一個魔法家族，從我都不知道的祖先開始就是如此，一直以來我們雖然在國家裡定居，擁有著貴族的身分，但實際上我們是替一個叫做魔法聯盟的跨國大組織工作，說是工作其實也不對，我們家族與魔法聯盟是互相利用，魔法聯盟利用我們家族的魔法師對抗一次又一次的翼人族攻擊，也利用我們來監視各國的王室是不是在背後有什麼小動作，我們也負責觀察居住地附近的情報，來確認是不是有什麼巨大的天災人禍即將發生。

      而我們也會利用魔法聯盟的權力來擴張我們的家族勢力，招募更多的戰士，培訓更多的魔法師，擁有更多的錢財權勢，對於一個家族來說這樣的利益有著莫大的誘惑力，沒有人能夠拒絕。

      我們就這樣互相利用，也互相扶持著走過了很久的時光，歷史都無法記載這樣的合作關係有多久，只知道就連魔法聯盟也不敢隨便招惹我們家族的人，因為太久的時光過去，我們互相掌握了太多的祕密，無法切割。

      生長在這樣的家族其實並不差，從小我就沒有愁過肚子餓或者是衣服不暖這種問題，只有在閒來無事參加什麼賑災的時候，才有因為太忙餓過頭過，不管怎樣，在這裡的生活非常的好，沒有什麼好不滿足的，除了隨時有可能死掉以外。

      我不知道死亡到底是怎樣的事情，但我無法想像總有一天我不再是我，或者我消失在這世界上，光想像就令人發寒顫，所以我還是不想死，雖然我知道人總有一死，可是早死不如晚死，搞不好還可以多見識美麗的人生，沒道理放棄。

      所以，在死亡來臨前，我還是想要好好的活下去，我想死神應該也會嫌我太沒用而不想收我吧！我要努力地找到更多的地方，更多的好事，聽說個性堅硬開朗的人死神不會喜歡，我要努力當個這樣的人。

      母親後來真的死掉了，原本就不是很開朗的她越來越孤僻，總是焦躁的覺得正棟屋子裡的人都拿著刀要把她給殺了，雖然在其他人面前沒有表現出來，但是我幾乎兩天就要去安撫她一次，抱著她的時候要抱得非常的緊，好像要把她揉成小塊的力道才能讓她覺得安心，還要說好多好話才能讓她停止一兩天的疑神疑鬼，這件事情我不知道到底有誰知道，但我總覺得全家除了母親跟我以外，誰都知道這件事情，那代表著全家人都知道這件事情。

      我沒有辦法阻止他們知道，也沒辦法讓母親安心下來，直到她終於被人殺死為止。

      我知道她是被人殺死的，雖然意外偽裝得很像，但不管是誰給我的感覺都像是殺害我母親的兇手，那場意外死了不少人，也有很多人受傷，感覺起來不像是假的，但我沒辦法忽略母親傷重不治時那瘋狂的表情，還有她開開心心的吐出最後一口氣，以及她要我好好的活下去的時候看著我身後的那些人，從她眼中流露出來的恐懼。

      今天是泣燈的生日，她穿的好可愛，而且進退得體，一點也看不出來在半年前她還是普通的平民女孩，這樣卻讓我想起了母親，他們兩人越來越像了，看來只要呆在這個屋子裡面的女性都會變成這個樣子，那是不是哪天泣燈也會發瘋，然後被殺死？她死的時候會不會有著同樣的解脫的表情？我覺得那時候的母親看起來很痛苦，卻也很快樂，非常的耀眼迷人，那被命運擺弄的女人露出的神情非常的美麗，而且她也掙扎堅持太久了，看著她死去地時候我沒有哭，反而露出了微笑，旁系的那些人說我冷血無情，不是當家主的料，我卻覺得我那時候該笑的，我應該笑著祝福她。

      那泣燈死掉的時候，我又該用怎樣的表情送她離開？或者，下一個要死的人是不是要輪到我了呢？我已經開始等待了。

                                            某年生日在泣燈的慶生會上

      父親終於死了。

      父親每天都在醉生夢死，雖然他們都說那是因為他魔力不夠好，又沒有卓越的貢獻所以才會這樣墮落，但我怎麼覺得那是因為被人背叛太痛苦，只好這樣逃避？每天都是不同的女人，自從母親死了之後從不間斷的墮落，雖然沒有做出太荒唐的事情，例如把家產變賣之類的，但酒像水一樣的喝，女人就像床一樣的睡，我從沒看過他清醒的時候，就連一個月一次的家族聚會的時候也是如此，也沒見過他離開這棟屋子，就好像跟這棟屋子完全融合了一樣。

      他也被這棟屋子殺了。

      爺爺很早就死了，是不是這棟屋子害的我不知道，但他根本是為了在魔法聯盟中攫取權力不擇手段，為了魔法聯盟的信賴他什麼事情都做的出來，他不是我爺爺，而是魔法聯盟的工具，在他的世界中沒有親情，只有魔法，還有魔法，更多的魔法，他所有的追求就是更強大更厲害的魔法，他不在乎他的兒子或者是孫子叫做什麼名字，他從沒有記清楚我的名字過，但他記得泣燈，因為她的魔法天賦真的非常的好。

      我們家裡有很多我不認識的人，這些人都是孤兒，被撿回來後確定有魔法的天賦，然後受到瘋狂的訓練，最後成為與翼人族戰爭中的戰士，或者說是砲灰。在學習魔法的時候他們都以為自己可以成為厲害的魔法師，魔法師在外人的眼光中是非常崇高的。

     然後，他們在戰爭中發光發熱，最後等到退休了，就能拿著給他們的安養費好好的過日子，他們的退休時間很早，從小開始訓練，訓練完成大概也才十六、七歲，而他們只要能夠活過二十五歲就可以退休了，這段期間中的戰功還可以換取更多的金錢，然後用這筆錢他們可以過自己想要的人生，每個人都這麼以為，努力地撐過可怕的訓練，可是他們不知道的是，從來沒有一個能活的過那個年紀。

      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那是運氣，在戰場上不休息的不停戰鬥，這樣子過去整整八年，能活下來的當然沒幾個，可是我錯了。

      那是我親耳聽到的事實，我聽到爺爺在跟泣燈說，他們在即將退休的時候就會被派去做一個絕對會死的任務，然後當然就回不來了，就算回來了也會被人秘密殺掉，這樣可以節省大量的費用，那些人辛辛苦苦賣命八年累積下來的錢可不是普通的多，真的發出去，年年這樣發的話沒有哪個組織撐得下去。

      爺爺跟泣燈說，這是為了能在翼人族的戰爭中撐下去，這種經過了數百年的戰爭打下來，魔法聯盟早就沒有甚麼餘力了，只好用這種方式來省錢，若不是具有魔法天賦的人太少，而在天空的戰鬥只有魔法師能夠進行，他們就會有更多更充裕的人力，早日打完這場戰爭，而不是像現在一樣，進行綿延數百年，而且還要繼續下去的戰爭。

      我不知道泣燈相不相信，她那麼崇拜爺爺，唯命是從，很有可能真的相信，可是我是不信的，打死也不信，因為我知道，爺爺曾經故意挑起戰爭，這樣才能夠蒐集更多的孤兒，也知道我們家雖然看起來不是非常的富有，但其實真正的財富早就足以在某個地方買下一個王國，我毫不懷疑爺爺暗中操控某個小國，他有這個能力。

      他有沒有這麼做我無從猜起，我也懷疑魔法聯盟跟翼人之間的戰爭是不是真的打不完，還是他們故意不打完，但我知道在我家地底的基地那些人，他們也是死人，雖然他們還有活力跟衝勁，也還有夢想跟努力，但他們早就死了，從被撿到的那天開始就死了，我不想去看他們，自從知道真相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走下去過那個可怕的地方。

      泣燈也死了。雖然她是那麼美麗，而且跟那些與她同樣命運的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待遇，她同樣被撿回來，可是卻成為我的妹妹，而不是跟地底下那些人一樣，等著被派去送死，她穿著美麗的衣服，臉上戴著可愛卻虛偽的笑容，還可以發怒跟哭泣，但她的心裡全部都裝滿了爺爺的命令、要求，幾乎每天晚上都在死命地練習著魔法，等待著應付爺爺那可怕的考驗，而他的要求從沒有達成過。

      如果只是這樣我不會覺得她也死了，令人難過的是她從沒有自己的意見，她沒有靈魂，沒有選擇的能力，不停地等待著爺爺告訴她該怎麼做，她是為了爺爺而活的，她的世界裡面沒有判斷是非的能力，沒有選擇的權利，因為她沒有「我」。

      所以我認為她死了，這點比所有令人害怕的事情還要令人恐懼，這種棟屋子裡沒有活人，卻也沒有死人，因為他們都還在活動著，也都認為自己還活著，但整棟屋子都是死亡的氣息，連這棟屋子都是死的，只等著哪天有人伸出指頭輕輕一戳，將這裡面的腐敗氣息戳出一個漏洞。

      所以，我要逃出這裡，在我死在這裡之前，雖然我覺得我哪天還是會回到這裡，然後死在這裡，但在那天來之前，請讓我逃離這個地方。

                                       父親的喪禮